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县城里,她的生活重心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却从没有在我们面前掉过一滴泪。
一
妈妈对钱的执着要从全家搬到市里说起。
我高中考上的是市里的学校,离家三十多公里。收到学校录取通知的那晚,一家人做了决定,借着这次学校的变动,搬离生活十年的小县城,到市中心去谋求好的发展。
新家的生活环境比县里好很多,没有清晨菜场喧闹的叫卖声,也没有臭气熏人的鸡鸭鹅屠宰场。但相对应的,一开始我们所面临的压力也大。
市区房子的租金是县里的两倍,加上妈妈原本超市导购员的工作因为搬家后距离太远而不得不辞掉,经济压力突然变大,仅仅靠爸爸一人的收入难以支撑全家生活。
妈妈没了工作,常常没事做就在街上闲逛看看招聘信息。可是以她的小学文化水平和四十好几的年纪,只能找到些时长久、工资少,不需要过多技能的简单工作,大多多是保洁、超市导购之类的。看了几天下来,妈妈回家时的叹气声比以往多了不少,感慨好工作难找,自己没本事。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妈妈一改平日的颓丧,兴奋地和我说:“小仔,妈妈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妈妈想去摆摊!我看那些煎饼果子小摊,人好多哒,我想去试试,卖卖点心早餐啥的。”
当时我很诧异妈妈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打趣她:“你别想到就说,再说了,你煮的东西会有人吃吗?”
妈妈白了我一眼:“反正我想去弄,不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而且人天天都要吃饭的,总会有人要买的。”
妈妈打电话给远在老家学车的哥哥说了这事,果不其然,哥哥在“你别瞎发神经,我不同意,整那么多事。”
当然我妈那犟牛般的脾气一旦认定要做的事,别人说什么她都不听。那段时间她一直在游说我们,希望得到支持,因为这样的话,后面如果需要在网上买东西就能让我们帮忙。
看她这么坚持,我们也只能妥协。但哥哥姐姐说,要弄什么就自己去弄,不要找他们。
妈妈没打算告诉远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因为这么多年了他只负责我们的生活费,鲜少过问我们的生活,妈妈也就习惯了自己做决定。
最后只剩下我帮妈妈忙,我们两个菜鸟拿着皮尺预估摆摊车的大小,还有家门、电梯门的宽度,确保它可以进入。我动用我少得可怜的立体几何知识画了个小车的草图,最后在网上联系商家订做了摆摊的小车。但当收车的时候我们却傻眼了,车子太大,勉强能进入电梯门和家门口。重新订做费时费力不现实,没办法,最后妈妈只能将就用。
妈妈一个餐饮小白,常年坚持清淡饮食,没有摊煎饼的技术,也没有炸小吃的经验。最初她将目标放在了肉丸汤、炒米粉以及清粥上,菜品准备好后,趁着还冒热气迅速装入保温桶。
下午四点四十分,距离学生放学还有二十分钟,抓紧时间拖着车子来到门口摆摊。那时妈妈什么都不懂,铁皮车子光秃秃的,没有广告标语,没有其他显眼的关于小吃的标志,学生来来往往,很难注意到她的存在。要走近了瞧,才知道这个小摊在卖小吃。
摆摊摆了一段时间,学生也慢慢熟识妈妈,回头客也就多起来了。偶尔碰上几个爱交流的学生还有家长,在她们的提议下妈妈还增加了一些别的品类,比如牛奶饮料,蛋黄派等。
有时回到家看着架子上多出来的货,我一时很难定义妈妈的小摊究竟是小吃摊还是流动的小型便利店。不过妈妈卖得不亦乐乎,她一点一点摸索,最后才慢慢定下几种最多人买的肉丸汤、粤式点心蒸品等作为主打。
从前小摊贩常常被妈妈作为反面教材教育我们,“好好学习才不用吃那么多苦”。而当有一天,妈妈成为小摊贩时,我们是接受不了的。
一开始看到妈妈在学校附近摆卖时,我总假装不认识她,不看她,生怕被同学发现她是我妈妈,对她热烈的招呼都是敷衍了事、逃之夭夭。我的心里有种强烈的羞耻感,身边同学的父母都有着体面的工作,可妈妈不是。
有天准备去学校上晚自修,正值冬天,天空在六点钟就变得昏暗,路灯亮起,路上行人寥寥。远处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我顺着声音看过去,是妈妈拖着车准备回家。妈妈看到我依旧热烈地打招呼,她人很瘦,车又很大,我的鼻子突然就发酸了。
想到前几天她开玩笑问我:“宝贝是不是觉得妈妈很丢脸,哈哈放心放心妈妈绝对不影响你。”那句玩笑话让我无地自容,我的逃避她都看在眼里,她其实是渴望被理解与支持的,不然也不会笑得干巴巴的。
我终于回应了妈妈热烈的招呼,尽管妈妈就在我面前拖着车,我也没去搭把手,但听到我的回应,她笑得很开心。
刚开始摆摊时每天收入除去成本只能赚几十块,我们总说她弄这些吃力不讨好,每天赚点这些钱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而且车子又大又空,拖起来轰隆隆的声音既损耳朵又制造了噪音,劝她不要再去摆卖了。
妈妈根本不当回事,因为这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条财路。她总说不要小看这点钱,一个月下来也有两千多,比打工强多了,自己做老板,而且这只是刚开始,等回头客多了,哪止这点钱。
就此,做了好几年的超市员工的妈妈,终于能够摆脱冻人的冷气和死板的工作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二
当时我们并不觉得能赚多少钱,更不觉得这工作妈妈能做长久。但没想到的是妈妈硬是靠这不起眼的工作撑起了一个家。
妈妈开小摊一个月后,赶上学校放暑假没有什么生意,妈妈就待在家。临近开学的一天,凌晨六点,天微微亮。我迷迷糊糊听见她说:“医院吗?好好,我收几件衣服等下就过去。”
医院这两个字我立马清醒了,起床看到妈妈坐在客厅沙发上,眉头紧皱,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她听着电话,吐出的话都带着颤抖。
“你爸脑干出血,现在在深圳ICU里躺着,他们说情况不是很好。我晚点要过去看看,你和姐姐待在家里,饿了自己弄吃的,不用担心。”
我们还没从这一噩耗中缓过来,姐姐就陪着妈妈一起去了深圳。当天下午,我让妈妈给我班主任请四天假,然后自己前往深圳找他们。我进了ICU旁边的家属休息室,看到妈妈无措地站在ICU门前,那双红肿的眼睛还在流着泪。舅舅们和叔叔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眉头紧皱同样忧愁。
妈妈看到我,走过来抱住我一边哭,一边小声在我耳边呢喃:“以后怎么办啊,你们怎么办。”
姐姐私下和我说,在刚得知爸爸出事时,姑姑想让爷爷奶奶放弃爸爸,因为后续的繁琐护理对他们是种累赘。
从前爸爸做过太多错事,姐姐也在救与不救的边缘挣扎,但妈妈态度很坚定:“不过怎么样,人一定要救,人还在ICU里躺着,那是一条命啊!不管他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那是造孽!是要下地狱的!”
我们的交谈没有进行多久,医生通知可以进去探视了,我们进去时,爸爸还在半昏迷的状态,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鼻饲管、尿管......
他把自己吃得胖胖的,常年在工地风吹日晒,皮肤染上了一层黝黑,那个狼狈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我突然觉得爸爸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可救药,倘若他真的很坏,那他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探视时间很短,可能是听到我们说要走了,爸爸的手就伸了出来,像是无意识地找着什么东西,然后颇具戏剧性地拉住身侧姐姐的手。这一举动让对他有多年积怨的姐姐哭得更凶了,她不再有那些冲动的,想要放弃他的想法,而是选择回握住那只手。
爸爸清醒后又在ICU待了2天,随后转入普通病房。脑干出血对爸爸最大的影响就是因为偏瘫而丧失了劳动能力和自理能力。尽管偏瘫但头脑清醒,能够正常交流,医生说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多年缺席我们成长的爸爸以这样的面貌重新融入我们的生活。
在爸爸出事后,妈妈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专心照顾起爸爸,这一照顾,就是一年多。亲朋好友东拼西凑给我们的钱,在爸爸出院后已经所剩无几。
爸爸出院后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漫长而繁琐的护理,摆在妈妈面前的除了护理还有钱。医院流水般的账,学费,药费,生活费,护理费……只有支出没有收入的日子让妈妈整日忧心忡忡。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刚来市里找不到称心工作时的迷茫状态。
爷爷奶奶从老家过来帮忙护理爸爸。妈妈说要去摆摊,老一辈思想里的“男主外女主内”使奶奶无法理解妈妈这种行为,婆媳二人开始争论。
奶奶说:“工作也得是阿明(哥哥)去工作,你去像什么话,家里怎么办,我们两个老人可照顾不来。还有,你这个摊我不会帮你的。”
妈妈有点恼奶奶这种急于撇清的态度,她没好气地一一反驳奶奶的话:“不用你帮,我就去摆个上午,家里我肯定会照顾,而且阿明也在家,肯定照顾得了啊。不可能四个人都围着一个病人转,这样钱从哪来,阿明现在都没毕业又能找到什么工作。”
婆媳二人不欢而散,与此同时家里的反对声越来越多。我们反对,一个是因为担心没有妈妈在身边,不能照顾好爸爸,二是不想妈妈和婆家这边关系闹僵彼此难堪,但妈妈谁的话都没有听,仍坚持去摆摊。
一年多的时间,让老客变成新客,一切都从零开始。
暑假期间学校没有学生,妈妈决定在小区大门口摆摊,菜品还是原先的菜品,不过清淡的口味十分适宜作为早餐,加上早晨小区周围的上班族多,赶早了生意还算不错,相比在学校时要多上一倍的收入,足以让当时的妈妈喜笑颜开,也为后来的早餐店奠定了基础。
但那时的摆摊并不总是顺利的,偶尔碰到小区物业或者城管赶人,妈妈也只能就此作罢,打道回府。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了半个月,一次妈妈听从一位老太太的提议,将摆医院附近。医院附近的餐饮店少得可怜,病人家属如需买饭,医院餐厅购买,被诟病最多的就是价高量少菜品单一。
妈妈的到来无疑增加了人们的选择,她的铁车崭新且巨大,台面干净整洁,打包盒往台面一放,人们就蜂拥而至。
那天生意前所未有的红火,她回到家,将赚得的钱数了三遍,确认无误后,惊喜地同我分享:“小仔,你知道妈妈今天赚了多少吗?”
她向我卖着关子,却难掩激动,话音刚落,手便抬起来比出三根手指,在我还未反应过来她的话时,说:“三百多!”创下她以往收入的新高。
自此,医院沿街里的常驻小摊。她开始学着去观察与了解附近人群的饮食偏好,和多人的交流中她发现清淡的粥品是呼声最高的。
煮粥妈妈有一手,从选米、洗米、泡米,怎么将粥煮得香糯可口,她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起初先是推出了白粥和小米粥,当天上午就售空,后来她又增加甜粥和咸粥两种口味,粥逐渐成为主角,占据小车三分之二的位置,直到今天依然得到人们的喜爱。收入更是因此翻了两倍,换作以前妈妈想都不敢想。
但摆摊带来收入的同时,也带来了身体上的损伤。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让妈妈的脸变得黑红,被热粥炉灶烫伤的地方,全在手上胳膊上显现出来;反复重复弯腰搬粥桶之类的动作,让她的脊椎发生轻微变形;长期的站立使她的足弓变得扁平,路走久就会疼。
我们当时忙于学业还有照顾爸爸,并不能及时为她分担摆摊所面临的辛苦。在得知妈妈的身体不像从前那么健康,我们有了空便去轮流帮忙,好让她能轻松一点。
后来有了点积蓄,医院附近开起了一家小的早餐店,比起摆个小摊要少费些力气活。
“没钱办不成事”的思想在妈妈成为一家之主后更加深刻印在她脑海里。
“如今你爸爸这个样子,家里没收入,你们的学费,还有生活费,护理费,样样要钱。我不去工作,哪来的钱生活。巴巴地等人给吗?人情债也是要还的,你看看你奶奶说的,一点都不考虑家里情况,都什么时候了,我干什么都要拦着。”妈妈每想起奶奶那天说的话,就总要啰嗦几句。
因为爸爸生病前常年的赌博和吃喝玩乐,家里一直没有积蓄。对她来说,现在的家,就像个时刻要靠燃料发电的机器,少了燃料,机器就会停止运行。
她开始失眠,开小摊和小店所带来的疲惫及忧思,让她时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尽管有了些收入,一到月底就所剩无几的银行卡还是会让她感到焦虑、心悸。
三
风平浪静度过大半年后,年1月,我从大学踏上回家的旅程。
长达24小时的火车上,我刷起手机,手机时不时推送的资讯里,“不明肺炎”的字眼尚不刺眼。我想不过是个偶尔小规模爆发的流感之类,没有放在心上,点了个清空刷起其他软件。
回到家的那几天,肺炎还未全面暴发。晚上我刚在姐姐床边躺下,姐姐正刷着手机里的信息,突然满面愁容地对我说:“想让阿妈明天不要去卖早餐了,我刚刚刷微博,感觉那个病毒好恐怖......”
我仍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这次的病毒只是种普通流感,只是赶上高发期讨论度高了些而已。深知我姐动不动就大惊小怪,我没有把她话放心上,扭头就睡。我的敷衍是有原因的,因为以妈妈的性格,岂会让病毒阻止她在春节大干一场的步伐?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大概在除夕前三四天的时候,新闻播报,微博,